摘要:当母亲颤抖着手解开那个印着“丰收”二字的麻袋时,我正满心欢喜地幻想着爹的病能好起来。可下一秒,母亲那声凄厉的哭喊,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心里。那满满一推车的“救命粮”,在昏黄的煤油灯下,露出了它最狰狞、最伤人的本来面目。而这一切,都要从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,我去二叔
当母亲颤抖着手解开那个印着“丰收”二字的麻袋时,我正满心欢喜地幻想着爹的病能好起来。可下一秒,母亲那声凄厉的哭喊,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心里。那满满一推车的“救命粮”,在昏黄的煤油灯下,露出了它最狰狞、最伤人的本来面目。而这一切,都要从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,我去二叔家说起。
那是1985年的冬天,雪下得特别大,像是要把我们那个破旧的小村庄整个埋掉。我叫赵卫东,那年刚满十二岁。对我来说,那个冬天不光冷,还充满了绝望。爹赵建华,我们家唯一的顶梁柱,前些日子在采石场干活时被掉落的石板砸伤了肺,咳起嗽来满是血腥味,人一天比一天瘦,眼窝深陷下去,就像两口快要干涸的井。家里为了给他治病,早就把最后一点积蓄花光了,能卖的都卖了,墙上唯一值钱的那个挂钟,也换成了几包草药。
米缸见了底,橱柜里只剩下几个冻得像石头的土豆。娘王秀兰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,坐在炕边,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给我和妹妹缝补破烂的衣裳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这可咋办,这可咋办……”终于,在一个雪停的晌午,娘把我叫到跟前,眼睛红肿着说:“卫东,你去你二叔家一趟,给你爹借点粮食吧。再这么下去,你爹的身体就垮了……咱家,也就垮了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二叔赵建胜,是我爹唯一的亲弟弟,可我们两家的关系,却比这冬天的冰还冷。二叔脑子活,早在几年前就承包了村里的砖窑,成了村里头一份的万元户。他家盖了全村第一栋二层小楼,屋顶上贴着锃亮的白瓷砖,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。可他越是富裕,就越是瞧不上我们家。每次见面,他和我二婶李翠花都昂着头,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嫌弃,好像我们身上的穷酸气会熏着他们似的。
娘看出了我的犹豫,把她那双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放在我的肩上,声音带着哭腔:“卫东,娘知道你为难,也知道你二叔他们……可你爹等不起了。你去求求他,就说你爹好了,我们家有了活干,粮食加倍还他。你……你就给他磕个头,算娘求你了。”看着娘眼里的泪,我把所有委屈都咽了下去,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娘,你放心,我一定把粮食借回来!”
我穿上最厚的一件破棉袄,顶着刺骨的寒风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的二叔家走。雪地里,我的脚印被风很快就吹没了,就像我们这个家,在困境里挣扎得悄无声息。还没走到二叔家门口,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,馋得我直咽口水。我站在那扇气派的铁门外,犹豫了半天,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。
开门的是二婶李翠花,她看见我,脸上的笑立马就收了回去,上下打量着我,撇着嘴说:“呦,这不是卫东嘛,这大雪天的,你跑来干啥?你看看你这身,跟雪地里刨食的野猫似的。”我冻得嘴唇发紫,哆哆嗦嗦地喊了声“二婶”,然后说:“我……我找二叔,有点事。”
二叔正坐在屋里烤着火,桌上摆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。他见我进来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夹起一块肥得流油的肉塞进嘴里,慢悠悠地嚼着。我站在屋子中央,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,屋里的暖气和肉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闯错了地方的乞丐。
“说吧,啥事?”二叔终于开了口,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。
我咬了咬牙,把娘教我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:“二叔,我爹病得厉害,家里……家里断粮了。娘让我来求求您,借我们点粮食,等我爹病好了,我们一定加倍还您!”说完,我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冲着他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头。
二叔放下筷子,盯着我看了半天,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。他慢悠悠地站起来,踱到我跟前,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我的肩膀:“你爹?他也有今天?想当初分家的时候,他可是把那几亩好地都留给了自己,说我年轻能闯,把那片没人要的荒坡给了我。现在怎么样?风水轮流转,那片荒坡上建起了砖窑,我赵建胜发了!他赵建华呢?守着那几亩地,把自己守成个病痨鬼!”
我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肉里。分家的事情我听娘说过,根本不是二叔说的那样。当初是爹心疼他这个弟弟,主动把家里的祖屋和好地都留给了他,自己带着我们搬到了村西头的破泥屋。可现在,这些恩情在二叔嘴里,全成了怨恨。
“行了,看在你给我磕头的份上,这个忙我帮了。”二叔突然话锋一转,脸上堆起了虚伪的笑容,“亲兄弟,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嘛。你在这等着,我给你去装粮食。”说着,他转身就往后院的粮仓走去。二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:“你二叔就是心善,看不得你们受苦。以后啊,让你爹好好学学,做人不能太死板。”
过了一会儿,二叔推着一辆独轮车出来了,车上是两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。他拍着麻袋,冲着院子外面故意提高了嗓门喊:“卫东啊,你看,这两大袋玉米,够你们吃一阵子了!快推回去吧,别让你爹饿着!”邻居们听到动静,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。看到二叔这么“慷慨”,纷纷夸他有情有义。二叔很享受这种感觉,脸上满是得意。
我看着那满满一车粮食,心里五味杂陈。虽然受了屈辱,但总算借到了救命粮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那沉甸甸的独轮车推出二叔家的大门。一路上,我心里充满了希望,仿佛看到了爹吃了饱饭,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的样子。
当我气喘吁吁地把车推到家门口时,娘和妹妹都迎了出来。看到那两大袋粮食,娘的眼泪“刷”地就下来了,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:“你二叔……他总算还念着点兄弟情……”她小心翼翼地把麻袋搬下来,那分量让她这个常年干农活的女人都有些吃力。
“快,卫东,把火烧旺点,娘给你们熬一锅香喷喷的玉米糊糊,让你爹也喝一碗热乎的。”娘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喜悦。我们把其中一个麻袋拖进屋里。昏暗的煤油灯下,娘颤抖着手,去解那个扎得紧紧的袋口。
就在袋口被解开的那一刹那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。一股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。袋子里的,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金灿灿的玉米粒。最上面,只有薄薄的一层,大概两三指厚的好玉米,而那层玉米下面,全是黑乎乎、带着霉点的猪糠和麸皮,里面甚至还掺杂着大量的沙子和碎石子!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前一秒还满怀希望的娘,呆呆地看着麻袋里的东西,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,变得惨白。她不相信,伸出手,深深地插进麻袋里,抓出来一把,摊在手心。灯光下,那些劣质的、只配喂牲口的饲料,像一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地打在了我们全家的脸上。
“啊——”娘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,那声音不像是哭,更像是受伤的野兽在绝望中的哀嚎。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,抱着那个麻袋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,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:“赵建胜!你好狠的心啊!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!你这是把我们的脸按在地上踩啊!”
我愣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都凉了。我终于明白,二叔那反常的“慷慨”,那些说给邻居听的漂亮话,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羞辱。他不是借给我们粮食,他是把我们家的尊严,连同那些猪糠沙子一起,装进了这个麻袋,让我们自己推回家,亲手打开,亲眼见证这份来自至亲的、最恶毒的羞辱!
那一夜,我们家没有生火做饭。娘哭了一整夜,爹躺在炕上,一声不吭,只是睁着眼,望着黑漆漆的屋顶,眼角也湿了。天快亮的时候,娘不哭了。她站起来,眼睛肿得像核桃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。她把那薄薄一层好玉米小心翼翼地捧出来,放进一个小碗里。然后,她拉着我,把那两袋“粮食”又装回了独轮车上。
“卫东,跟我走。”娘的声音沙哑,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天蒙蒙亮,家家户户的烟囱刚冒出炊烟。娘推着车,我跟在后面,我们再次走到了二叔家那气派的大门口。娘没有敲门,而是用尽全身力气,把那满满一推车的猪糠沙子,“哗啦”一声,全都倒在了二叔家的大门前,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这动静惊动了左邻右舍。二叔黑着脸冲了出来,指着我娘的鼻子就骂:“王秀兰,你疯了!一大早往我家门口倒垃圾!”
娘挺直了腰杆,手里抓着一把猪糠,举到二叔面前,也举到了所有闻声而来的邻居面前。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:“赵建胜!我们是穷,我们是来借粮,可我们不是来要饭的畜生!你给我们这样的‘粮食’,是想让你哥吃了早点死,好让你没了累赘吗?你当着全村人的面做好人,背地里却用猪食来羞辱我们!你的良心,是不是被狗吃了!”
所有人都看清了娘手里的东西,也看清了地上那堆东西的真面目。刚才还夸赞二叔的邻居们,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变了,充满了鄙夷和不齿。二叔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指着我娘“你…你…”了半天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从那天起,我娘再也没有求过任何人。她把家里所有能卖的都卖了,换了几十斤真正的粮食。她白天去给人家做针线活,晚上去捡柴火,硬是撑起了这个家。而我,把那天的屈辱深深地刻在了心里。我发了疯一样地读书,因为我知道,只有读书,才能走出这个村子,才能让我爹娘挺起腰杆。
也许是老天开眼,爹的病后来慢慢好了起来。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苦,但一家人的心却贴得更近了。几年后,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,成了村里飞出的第一个“金凤凰”。再后来,我考上了大学,毕业后进了一家大企业。我把爹娘接到了城里,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。
而二叔,他的砖窑因为污染问题被关停了。他投资别的生意,也都赔了个精光。晚年的他,过得并不如意。有一年过年,他带着礼物来城里看我们,话里话外都是炫耀我这个侄子有出息,好像他当年对我们有多大的恩情。
我爹娘都是心善的人,没有再提当年的事。饭桌上,我给他倒了一杯酒,平静地对他说:“二叔,我还得谢谢你。要不是你当年那车‘粮食’,可能就没有我的今天。它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,人可以穷,但骨气不能丢。真正的亲情是雪中送炭,而不是往伤口上撒盐。”
二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。那一刻,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了一丝真正的羞愧。
那车混着猪糠和沙子的“粮食”,是我童年最黑暗的记忆,但它也像一根鞭子,抽打着我一路前行,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尊严和强大。有些伤害,虽然刻骨铭心,但最终也会成为我们最坚硬的铠甲。
来源:银河系漫游指北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