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空气里全是热浪,混着钢铁厂那边飘过来的煤灰味儿,吸一口,嗓子眼儿都燥得慌。
一九八零年的夏天,太阳跟疯了似的。
柏油马路被晒得软趴趴,踩上去,能感觉到鞋底微微发粘。
空气里全是热浪,混着钢铁厂那边飘过来的煤灰味儿,吸一口,嗓子眼儿都燥得慌。
我叫李卫东,二十一岁,红星钢铁厂轧钢车间的工人。
那天我刚下中班,一身的臭汗,脑子里嗡嗡地响,全是机器的轰鸣。
只想赶紧回到宿舍,冲个凉水澡,然后躺在我的硬板床上,死过去。
回宿舍要爬一个大长坡,我们都管它叫“老虎坡”。
坡陡,路又长,晴天一身汗,雨天一身泥。
我蹬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“永久”牌自行车,链条咔咔作响,跟要散架似的。
就在坡底下,我看见了一个老太太。
她佝偻着背,头发全白了,梳得一丝不苟。
正费劲地推着一辆板车。
板车上,黑乎乎的煤球码得像座小山。
那车轮子陷在路面一个浅坑里,老太太脸憋得通红,使出吃奶的劲儿,车就是纹丝不动。
几只苍蝇绕着她打转,嗡嗡的,让人心烦。
路过的几个人,都只是斜着眼看两下,脚下不停,匆匆就过去了。
这年头,谁都不容易,各人自扫门前雪。
我本来也想一咬牙,蹬车冲上去。
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可我那车蹬了两下,链条“哐当”一声,掉了。
我操。
我骂了句脏话,跳下车,看着一手油的链条,心里那股无名火“蹭”地就上来了。
我蹲在地上,烦躁地摆弄着链条,眼角余光还能瞥见那个老太太。
她还在跟那辆板车较劲。
身子前倾,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车把上,两条腿筛糠似的抖。
我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,一下,又一下,像个破了的风箱。
那声音,不知怎么就钻进了我心里。
我想起了我奶奶。
她也是这么瘦小,也是这么倔。
我叹了口气,把油乎乎的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,推着车走了过去。
“大娘,我帮您吧。”
老太太闻声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,才反应过来。
她的眼神里,先是警惕,然后是点茫然。
“小伙子……”她声音沙哑。
“我来推,您在旁边扶着就行。”
我没多废话,把自行车往路边一靠,走到板车后面,两手抓住车把。
嘿,沉。
我憋着一股劲,腰背的肌肉瞬间绷紧,喊了声:“走你!”
车轮子在坑里挣扎了一下,终于“咯噔”一声,滚了出来。
“动了!动了!”老太太惊喜地叫起来。
我推着车,一步一步往坡上走。
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淌,流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。
身上的工服早就湿透了,紧紧贴在背上,又热又痒。
老太太跟在旁边,想帮忙,又插不上手,只能一个劲儿地说:“小伙子,慢点,慢点,别累着。”
我没工夫说话,只是闷着头,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土地和车把传来的巨大阻力。
整个老虎坡,好像就剩下我和这辆板车的喘息声。
终于,到顶了。
我松开手,感觉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,酸麻胀痛。
我叉着腰,大口大口地喘气,胸口跟拉风箱似的。
“好孩子,好孩子,真是谢谢你了。”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块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,递给我,“快擦擦汗。”
“不用,大娘,我皮实。”我摆摆手,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。
“你这孩子,”她看着我,眼睛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,像是心疼,又像是感激,“出这么多汗,快,喝口水。”
她从板车的一个角落里,摸出一个军用水壶,拧开盖子递给我。
我确实渴得要命,也没客气,接过来就“咕咚咕咚”灌了好几口。
水是凉白开,还带着一丝丝甜。
“你是个好人。”老太太看着我喝完水,轻声说。
我有点不好意思,挠了挠头,“没事儿,举手之劳。”
“这可不是举手之劳,”她摇摇头,很认真地说,“这坡,我一个人,今天怕是上不来了。”
她顿了顿,又问:“小伙子,你住哪儿啊?是这附近的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这年头,人心隔肚皮。我一个大小伙子,帮了人,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。
万一她家里人觉得我图谋不轨怎么办?
我含糊地指了指山坡那头,“就那边,红星厂的。”
“哦,红星厂的啊,那是大单位。”老太太点点头,像是要把我的样子记在心里,“我记下了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……雷锋。”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。
老太太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。
“你这孩子,还挺会开玩笑。”
我嘿嘿一笑,觉得这事儿就算过去了。
“行了,大娘,那我先走了,还得回去修车呢。”
我扶起我的破自行车,准备走。
“哎,等等!”老太太又叫住我。
她走到板车前,从那堆煤球里,小心翼翼地捧出几样东西。
是用报纸包着的一小捆青菜,还有几个西红柿。
“这个你拿着,”她把东西往我怀里塞,“不是什么好东西,家里自己种的,你别嫌弃。”
“这哪儿行啊!”我赶紧推辞,“我就是搭把手,哪能要您东西。”
“拿着!必须拿着!”老太太的劲儿出奇地大,不容我分说,硬是塞进了我车把前面的篮子里,“你不拿着,就是看不起我老婆子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。
“那……谢谢大娘了。”
“该我谢谢你。”
我骑上车,这次链条没掉,我回头冲她挥挥手,赶紧溜了。
回到宿舍,王胖子正光着膀子,用一个破脸盆接了点自来水擦身子。
他是我一个车间的工友,也是我最好的哥们儿。
“哟,卫东,发财了?还带菜回来的?”他看见我车篮子里的东西,挤眉弄眼地问。
我把今天的事儿跟他说了。
王胖子一拍大腿,“你傻啊!她问你住哪儿,你就该告诉她!说不定人家看你人好,给你介绍个对象呢!”
“滚蛋,”我笑骂道,“你脑子里除了对象还有点别的吗?”
“嘿,这可是人生大事!”王胖子一脸严肃,“你都二十一了,再不找,好的都被人挑走了。你看咱们车间那几个,下手晚的,最后不都找了些歪瓜裂枣?”
我没理他,心里却也泛起一丝波澜。
对象。
谁不想要呢?
一个温柔的,会笑的,能跟你说说话的姑娘。
可我呢?
一个轧钢工人,一个月三十多块钱工资,住集体宿舍,爹妈还在乡下,下面还有弟弟妹妹。
拿什么去找对象?拿我这一手的机油吗?
我把菜和西红柿洗了洗,晚饭的时候,让食堂给炒了个菜,西红柿就生吃了。
别说,自己家种的,就是比供销社卖的好吃。
这事儿我很快就忘了。
工厂的生活,就是这样,单调,重复。上班,下班,吃饭,睡觉。一天一天,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大概过了一个星期。
那天我正跟王胖子在宿舍里下象棋,杀得天昏地暗。
宿舍门口有人喊:“谁是李卫东?”
我抬头,看见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,站在门口,有点怯生生地往里看。
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衬衫,一条蓝色的确良裤子,脚上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。
干干净净,利利索索。
跟我们这乌烟瘴气的工人宿舍,格格不入。
“我就是。”我站起来,有点懵。
我们宿舍里的人,目光“刷”地一下,全都集中到了她身上。
王胖子更是夸张,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,手里的“炮”都掉到了地上。
“你……你好,”姑娘的脸有点红,声音细细的,“我找李卫东。”
“我就是李卫东。”我又重复了一遍,心里犯嘀咕,我不认识她啊。
“我……我是来谢谢你的。”她说。
“谢我?谢我什么?”我更糊涂了。
“我奶奶,”她指了指外面,“就是前几天,你帮忙推车上坡的那个。”
我一下子想起来了。
原来是那个老太太。
“哦哦哦,想起来了,”我恍然大悟,“小事一桩,不用谢,真不用。”
“我奶奶说,必须得谢谢你。她那天问你住哪儿,你不肯说实话,就说了个红星厂。我奶奶让我到厂门口,挨个打听,才找到你的。”姑娘解释道。
我心里一阵发热。
这老太太,还真够执着的。
“快请进,快请进。”我赶紧招呼她。
姑娘有点犹豫地看了看我们这乱糟糟的宿舍,几个光膀子的哥们儿已经手忙脚乱地在套衣服了。
“不了,我就不进去了。”她摇摇头,然后把手里的一个布包递给我,“这是我奶奶让我给你送来的。她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,你试试合不合脚。”
我看着那个蓝色的土布包,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。
“这怎么好意思,我真不能要。”
“你必须收下,”姑娘的语气,跟她奶奶简直一模一样,“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。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。”
王胖子在旁边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,嘴型夸张地比划着:“收下!快收下!”
我只好接了过来,“那……替我谢谢大娘。”
“我奶奶还说,让我问问你,什么时候有空,请你到我们家去吃顿饭。”姑娘又说。
啊?还要去吃饭?
我有点慌了。
“不用不用,太麻烦了。”
“不麻烦的。我奶奶都念叨好几天了。”姑娘坚持道。
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,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,就是很单纯的、诚恳的邀请。
拒绝的话,我说不出口了。
“那……好吧。”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。
“你什么时候休息?”她问。
“我……我后天休息。”
“那后天中午,行吗?我家就在老虎坡上面那个大杂院,进门第二家就是。你一问姓陈的,就知道了。”
“好。”
“那我走了。”姑娘冲我笑了笑,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。
她转身走了,两条麻花辫在身后一甩一甩的。
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我才回过神来。
宿舍里瞬间就炸了锅。
“我操!卫东!你小子行啊!做好事还能捞个仙女回来!”
“这姑娘长得真俊!比电影里的明星还好看!”
王胖子冲过来,一拳捶在我胸口:“可以啊你李卫东!真人不露相啊!快,把鞋打开看看!”
我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黑布鞋。
鞋底纳得密密麻麻,针脚均匀,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的。
我试了试,不大不小,正合脚。
好像是量着我的脚做的一样。
“啧啧,这手艺,”王胖子啧啧称奇,“卫东,这老太太是相中你了,想招你当孙女婿呢!”
“别胡说八道。”我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,痒痒的。
那个姑娘的笑,还有她那对浅浅的酒窝,在我脑子里,怎么也挥之不去。
后天。
我头一次觉得,两天的时间,竟然这么漫长。
赴约那天,我特意起了个大早。
我把自己最好的一件白衬衫翻了出来,虽然领口已经有点发黄,但还是熨得平平整整。
裤子是蓝色的工装裤,洗得发白了。
我对着宿舍里那块破镜子,照了半天。
王胖子在旁边给我当参谋。
“头发,头发得抹点头油,精神!”
他把他那瓶宝贝得不行的“友谊”牌头油拿了出来。
我抹了一点,用梳子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,像个汉奸。
“行了行了,就这样吧。”我有点不自在。
“等等!”王胖子又叫住我,“空着手去像话吗?你等我一下。”
他风风火火地跑出去,不一会儿,提着一个网兜回来。
里面是两瓶罐头,一瓶是橘子罐头,一瓶是黄桃罐头。
“拿着,”他塞给我,“这年头,这可是硬通货!”
“你哪儿来的钱?”我问。这玩意儿可不便宜。
“你别管了,算我借你的。等你小子事儿成了,请我喝喜酒就行!”王胖to子嘿嘿直笑。
我心里一暖。
“谢了,胖子。”
“跟我客气个屁!”
我提着罐头,心里七上八下地往陈家走。
老虎坡还是那个老虎坡,但今天爬起来,好像一点儿也不费劲。
我找到了那个大杂院。
院子里很热闹,有小孩在追跑打闹,有大人在水池边洗衣服,还有老头在树下下棋。
充满了浓浓的市井烟火气。
我问了一个正在择菜的大婶:“阿姨,请问哪家是陈家?”
“陈家?哦,你说的是陈木匠家吧?就那家,门口有棵槐树的。”大婶热情地给我指路。
我走到那家门口,门是虚掩着的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抬手敲了敲门。
“谁呀?”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是那个姑娘。
门开了,她站在门口,看到我,眼睛一亮。
“你来啦!快进来。”
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,头发还是梳成两条辫子,看起来比那天更漂亮了。
我跟着她走进屋。
屋子不大,但收拾得干干净净,窗明几净。
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,一个头发花白,但精神矍铄的老头正在用砂纸打磨一个木头小马,应该就是陈木匠了。
“爷爷,他来了。”姑娘轻声说。
陈木匠抬起头,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,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。
他的目光很锐利,像能把人看穿一样。
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,赶紧把手里的罐头递上去:“大爷,您好。我叫李卫东。一点小东西,不成敬意。”
“来就来,还带什么东西。”陈木匠嘴上说着,但还是接了过去,放在一边。
“快坐,快坐。”
这时,老太太从里屋出来了。
“哎呀,卫东来了!快坐快坐!”她看到我,高兴得合不拢嘴,“静静,快去给卫东倒水。”
那个叫“静静”的姑娘,应该就是她的孙女了。
陈静。
这名字真好听。
“奶奶好。”我赶紧站起来。
“好,好,快坐下,别站着。”老太太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。
陈静很快就端了一杯泡着糖的白开水过来。
“喝水。”她把杯子放在我面前,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。
她的手很凉,我的手很烫。
像触电一样,我们俩都迅速地缩了回去。
她的脸,腾地一下就红了,红到了耳根。
我心里也是一阵狂跳,不敢看她,只能低头盯着那杯水。
水里,白糖正慢慢融化,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。
“卫东啊,那天真是多亏你了。”老太太又开始说。
“奶奶,您别老说这个了,我都听出茧子了。”陈静在一旁小声嘟囔了一句,带着点撒娇的意味。
“你这孩子,”老太太瞪了她一眼,又转头对我笑,“别理她。卫东啊,你在哪个车间啊?累不累啊?”
“我在轧钢车间,还好,习惯了。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。
“轧钢车间好啊,那是技术活!”陈木匠插了一句,声音洪亮。
我心里苦笑,哪儿是什么技术活,就是个力气活。
中午的饭菜很丰盛。
炖鸡,红烧鱼,还有几个炒菜,摆了满满一桌子。
这在当时,绝对是招待贵客的最高标准了。
“来,卫东,吃鸡腿!”老太太夹了一个大鸡腿,放进我碗里。
“谢谢奶奶。”
我埋头吃饭,不敢多说话。
陈木匠话不多,但偶尔会问我一些厂里的事,或者乡下的情况。
我都一一作答。
陈静就坐在我对面,安安静静地吃饭,偶尔会抬起头看我一眼,眼神一对上,又赶紧低下头去。
那顿饭,我吃得心猿意马。
饭菜的味道我几乎没尝出来,满脑子都是陈静低头时,露出的那截白皙的脖颈。
吃完饭,老太太不让我走,非要我坐着歇会儿。
陈木匠继续回去打磨他的小木马。
陈静收拾完碗筷,端了一盘西瓜出来。
“吃西瓜。”
“好,谢谢。”
院子里的蝉鸣声,一声高过一声。
屋子里的气氛,有点微妙。
“你在厂里,平时都干些什么啊?”还是陈静先开了口,打破了沉默。
“上班,下班,有时候跟工友下下棋,打打牌。”我说。
“你不看书吗?”她问。
“看啊,”我有点心虚,“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什么的。”
其实我看得不多,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睡觉上了。
“我喜欢看小说,”她说,眼睛亮亮的,“你看过《第二次握手》吗?还有《红岩》。”
我摇摇头。
这些书,我只听过名字。
“《第二次握手》写得可好了,是手抄本,我看了好几遍。你要是想看,我可以借给你。”她说。
“真的?”我有点惊喜。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。
那天下午,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陈家的。
只记得走的时候,陈静把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厚厚的手抄本塞给了我。
书上,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。
回到宿舍,王胖子比我还激动。
“怎么样怎么样?成了吗?”他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摇。
“成什么成,就吃了顿饭。”我推开他。
“那姑娘叫什么?多大了?干什么的?”他像查户口一样。
“叫陈静。多大我没问。好像……还在上学。”
“上学?高中生?”王胖子瞪大了眼睛,“我操,卫东,你小子这是要拐骗未成年少女啊!”
“滚你的!”我一脚踹过去。
晚上,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我打开台灯,翻开那本《第二次握手》。
字是手抄的,很娟秀,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字迹。
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。
老实说,里面的很多情节,我看得似懂非懂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想看。
好像看着这些字,就能看到陈静坐在灯下,一笔一划抄写它们的样子。
从那天起,我和陈静的联系,就多了起来。
有时候,是她来厂门口找我,给我送点家里种的菜,或者她奶奶做的吃的。
有时候,是我去找她,还她看的书,再借一本新的。
我们开始聊天,聊书里的情节,聊学校里的趣事,聊我对未来的迷茫,聊她对大学的向往。
我知道了,她刚高中毕业,正在等高考成绩。
她的梦想,是考上北京的大学,学医。
“当医生,可以救很多人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里有光。
而我呢?
我的未来,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。
在这个钢铁厂里,从一个年轻的工人,变成一个中年的工人,再到一个老工人,然后退休。
我们俩,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这种感觉,让我既兴奋,又自卑。
我喜欢跟她在一起。
跟她在一起的时候,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,连厂里那呛人的煤灰味,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。
我们会一起去逛公园。
那时候的公园,不要门票。
我们并排走在林荫小道上,谁也不说话,只听得见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。
有时候,她的手会不小心碰到我的手。
我们俩就像被烫到一样,立刻分开。
然后,空气里就充满了尴尬又甜蜜的味道。
我也知道了,陈静家的情况。
她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母亲改嫁了。
她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。
她爷爷陈木匠,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,但脾气有点古怪。
奶奶很疼她。
她家里的日子,过得也挺清苦。
我开始攒钱。
以前我工资发下来,除了寄回家里一部分,剩下的就跟王胖子他们胡吃海喝,没几天就花光了。
现在,我不去喝酒了,也不打牌了。
我想攒点钱,给陈静买点东西。
一条漂亮的头绳,或者一本她想看很久却舍不得买的书。
王胖子看我这样,天天拿我开涮。
“李卫东同志,你已经彻底陷入了爱情的泥沼,无法自拔了!”
我懒得理他。
他不懂。
那种把一个人的名字放在心里,翻来覆去地想的感觉。
那种看到她笑,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开了花的感觉。
我们的关系,就在这种朦朦胧胧的状态下,一点点升温。
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。
但我们都知道,有些东西,不一样了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。
那天,厂里俱乐部放电影,《小花》。
票特别难买。
王胖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两张票,塞给我。
“去吧,带你那口子去。这可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!”
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。
我去找陈静,把票给她的时候,她也高兴坏了。
“《小花》!我一直想看呢!”
那天,她穿了她那件最好看的淡黄色连衣裙。
我们俩并排坐在电影院里,周围全是人。
黑暗中,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。
我的心跳得飞快。
电影演到一半,演到唐国强和陈冲重逢的感人场面。
周围响起一片抽泣声。
我偷偷看了一眼陈静。
她也看得入了迷,眼眶红红的。
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悄悄地,把我的手,伸了过去。
我想去牵她的手。
我的指尖,刚刚碰到她的指尖。
她浑身一颤,但没有躲开。
我的心,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就在这时,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,在我们旁边响了起来。
“陈静?你也来看电影啊?”
声音很清朗,但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优越感。
我转过头,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,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年轻人,站在我们旁边。
他长得挺白净,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,斯斯文文的。
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种厂里出来的。
“赵辉?”陈静显然也吃了一惊,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。
“是我啊,”那个叫赵辉的年轻人笑了笑,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丝审视,“这位是?”
他的眼神,让我很不舒服。
“这是我朋友,李卫东。”陈静介绍道。
“哦,你好。”赵辉冲我点了点头,态度很敷衍。
然后他又转向陈静:“你怎么坐这么后面?我前面有空位,是我爸单位发的票,位置好。要不要过去坐?”
“不了,我们这儿挺好的。”陈静摇摇头。
“别客气啊,咱们谁跟谁。”赵辉说着,就想拉陈静的胳膊。
我心里一股火“噌”地就冒了上来。
我站起来,挡在了陈静和赵辉中间。
“同志,电影院里请保持安静。”我盯着他,冷冷地说。
赵辉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我敢这么跟他说话。
他推了推眼镜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哟,这位同志火气还挺大。我在跟我同学说话,关你什么事?”
“她不想过去,你没听见吗?”我的声音更冷了。
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。
“赵辉,你先去看电影吧,我们看完再说。”陈静拉了拉我的衣角,小声说。
赵辉的脸色有点难看。
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,充满了不屑和挑衅。
“行,那你们看吧。”他转身走了。
电影后面演了什么,我一点也没看进去。
我满脑子都是赵辉那个讨厌的嘴脸,和他看我时那种轻蔑的眼神。
一种巨大的屈辱感,笼罩着我。
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土狗,闯进了一个全是名贵宠物犬的派对。
浑身都不自在。
电影散场,我和陈静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一路无话。
气氛尴尬到了极点。
“刚才那个赵辉,是我高中同学。”快到她家门口时,陈静终于开口解释道,“他爸是区里一个办公室的主任。”
“哦。”我应了一声。
怪不得那么神气。
“你……别误会,我跟他没什么。”她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很小。
“我没误会。”我说。
可我心里,却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。
我没误会吗?
我误会了。
我看到了我和她之间的差距。
那道鸿沟,可能比老虎坡还要陡峭,还要漫长。
他可以轻轻松松搞到好位置的电影票,可以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金丝边眼镜。
而我呢?
我只有一身的力气和满手的机油。
“我到家了。”陈静停下脚步。
“嗯。”
“那我……进去了?”
“好。”
她看了我一眼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转身进了院子。
我一个人站在路灯下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。
心里空落落的。
从那天起,我和陈静之间,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。
我们还是会见面,会借书,会聊天。
但赵辉那个名字,像一根刺,扎在我们中间。
我变得越来越敏感,越来越自卑。
我开始害怕去找她。
我怕在她家门口,又碰到那个赵辉。
我怕看到她和他站在一起说话的样子。
王胖子看出了我的不对劲。
“你小子怎么了?丢了魂似的。”
我把电影院的事跟他说了。
王胖子听完,一拍桌子:“妈的!小白脸!卫东,你别怂!你比他差哪儿了?你不就是个工人吗?工人怎么了?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!他爹是主任了不起啊?你现在就去找陈静,跟她挑明了!喜欢就上,畏畏缩缩算什么男人!”
我被他骂得有点懵。
是啊,我畏畏缩缩算什么男人?
可是,我拿什么去跟人家争?
我一无所有。
高考成绩下来了。
陈静考得很好,超过了重点大学的分数线。
她报了北京的一所医科大学。
她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,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。
“卫东,我考上了!”
“恭喜你。”我由衷地为她高兴,但心里,却也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。
北京。
那么远。
她要去北京上大学,毕业后会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。
而我,还留在这个小小的钢铁厂。
我们之间的距离,会越来越远,直到再也看不见彼此。
“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,我请你吃饭。”她说。
“好。”
那顿饭,我们约在了城里唯一一家像样点的国营饭店。
我把我攒了几个月的钱,都带上了。
我想,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。
我要请她吃顿好的。
可我们刚到饭店门口,就碰到了一个最不想看到的人。
赵辉。
他不是一个人来的,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,一个个都穿得光鲜亮丽。
“陈静?这么巧啊!”赵辉看到我们,眼睛一亮,又来了。
“我们也是来庆祝的,我考上人大(人民大学)了。一起吧?我请客!”赵辉热情地发出邀请,完全无视了我。
陈静有点为难地看着我。
我能说什么?
我说,不行,我们俩要单独吃?
那显得我多小气,多没风度。
我还没开口,赵辉的一个同伴就阴阳怪气地开口了:“哟,赵辉,这位是陈静的……?”
“我朋友。”赵辉抢着说,然后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道,“这位工人同志,不介意跟我们这些‘知识分子’一起吃个饭吧?”
“工人同志”四个字,他咬得特别重。
我身上的火,腾地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。
我这辈子,最恨别人拿我的身份说事。
我冷笑一声:“好啊,那就一起吃。”
王胖子说得对,不能怂。
那顿饭,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受的一顿饭。
赵辉和他的那帮朋友,全程都在高谈阔论。
聊的是萨特,是尼采,是朦胧诗,是即将到来的新时代。
那些名词,我一个都听不懂。
我就像一个傻子,坐在那里,听着天书。
他们不时地会把话题引到我身上。
“哎,这位李同志,你们厂里现在生产指标完成得怎么样啊?”
“听说你们工人待遇要提高了,是不是真的?”
那种居高临下的、带着怜悯的口气,比直接骂我还要难受。
我全程没怎么说话,只是闷头喝酒。
陈静好几次想帮我解围,但都被他们七嘴八舌地打断了。
她坐在我旁边,坐立不安。
我知道,她也很尴尬。
酒过三巡,赵辉的胆子也大了起来。
他端着酒杯,站起来,对陈静说:“陈静,其实,从高中时候起,我就喜欢你了。现在我们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,未来有无限的可能。你,愿意做我女朋友吗?”
饭桌上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陈静身上。
还有我。
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,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。
我就坐在这里,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,被别人表白。
陈静的脸,一下子白了。
她看了看赵辉,又看了看我。
她的眼神里,充满了慌乱和无措。
我还能怎么样?
我站起来,端起我面前的酒杯。
那是一整杯的白酒。
我对着赵辉,笑了笑,说:“恭喜你啊。”
然后,我一仰头,把一整杯白酒,都灌了下去。
辛辣的液体,从我的喉咙,一直烧到我的胃里。
“我厂里还有点事,先走了。你们慢用。”
我放下酒杯,转身就走,没有再看陈静一眼。
我怕我再多待一秒,就会彻底失控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。
我只记得,那天的路,特别长。
我喝醉了。
吐得一塌糊涂。
王胖子照顾了我一晚上。
第二天,我醒来的时候,头疼得要裂开。
陈静来找过我。
王胖子说的。
“那姑娘在门口站了很久,眼睛红红的,我没让她进来。我说你喝多了,睡死了。”王胖子递给我一杯水。
“嗯。”我接过水,一口喝干。
“卫东,你……”
“别说了,胖子,”我打断他,“我都知道。”
我跟她,完了。
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是我自己,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痴心妄想。
现在,梦醒了。
也挺好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把自己当成一头驴。
上班,拼命地干活。
下班,回到宿舍就睡觉。
我不想让自己有任何空闲的时间去胡思乱想。
我把陈静借给我的那些书,都用纸包好,托王胖子还给了她。
我让他告诉她,我最近要加班,很忙,没时间看书了。
我知道,这是个很拙劣的借口。
但我想不到更好的了。
我以为,这件事,就会这样,慢慢地淡下去。
直到有一天,我下班的时候,在厂门口,又看到了她。
她瘦了,也憔悴了。
她就那么站在那里,定定地看着我。
我躲不掉了。
我走了过去。
“有事吗?”我的声音,干巴巴的,像生了锈。
“录取通知书,我拿到了。”她说,从随身的布包里,拿出一个大信封。
“恭喜。”
“李卫东,”她忽然叫我的全名,眼睛直直地看着我,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?”
我的心,被狠狠地刺了一下。
我沉默了。
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跟赵辉他们才是一起的?”她又问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。
我还是没说话。
“你那天为什么要走?”她的眼眶红了,“你知不知道,我当着所有人的面,拒绝了他。”
我猛地抬起头,震惊地看着她。
“我告诉他,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我的脑子,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“我喜欢的人,是个工人。他有点笨,有点傻,脾气还有点冲。但是他善良,他正直,他会为了帮一个不认识的老奶奶推车,累得满头大汗。”
“我喜欢的人,他会把省下来的钱,给我买我爱看的书。他会为了看懂我喜欢的书,自己一个人,对着字典,一个字一个字地查。”
“李卫东,我喜欢的人,是你。”
她的眼泪,终于掉了下来。
一滴,一滴,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感觉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从来不知道,原来我在她心里,是这个样子的。
我那些可笑的、卑微的、我自己都看不起的小心思,在她眼里,竟然是那么珍贵。
“我要去北京了,”她看着我,泪眼婆娑,“你,愿不愿意等我?”
等她?
我配吗?
她要去读大学,要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。
而我,只是一个困在钢铁厂里的小工人。
四年。
四年时间,会发生多少事?
她会遇到更多像赵辉那样,甚至比赵辉更优秀的人。
她还会记得我吗?
我的沉默,像一把刀,割着我们两个人。
“你要是不愿意……”她的声音,充满了绝望。
“我愿意!”
我终于喊了出来。
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。
我只知道,如果我现在不说,我会后悔一辈子。
我冲上前,一把将她抱在怀里。
紧紧地,用尽我全身的力气。
我感觉她在我怀里,颤抖着,哭出了声。
“我愿意等你,陈静,”我在她耳边,一字一句地说,“不管多久,我都等你。”
那天,我们聊了很久。
在那个不起眼的工厂门口。
我们把所有的误会,所有的不安,都说开了。
原来,那天在饭店,她之所以为难,不是因为犹豫,而是因为她觉得赵辉的表白,让我难堪了,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。
原来,她早就跟赵辉划清了界限。
原来,我那些可笑的自卑,在她看来,是那么的没有必要。
“我喜欢你,就是喜欢你这个人。跟你是工人,还是干部,没有关系。”她仰着头,认真地对我说。
那一刻,我心里所有的阴霾,都散了。
我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,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。
陈静要去北京了。
我去火车站送她。
站台上,人山人海。
到处都是告别的人群。
她爷爷奶奶也来了。
老太太拉着我的手,一个劲儿地嘱咐:“卫东啊,静静就拜托你了。多给她写信。”
“奶奶,您放心吧。”
陈木匠还是那副酷酷的样子,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了一句:“好小子。”
火车要开了。
陈静隔着车窗,看着我。
她的眼睛,又红了。
“给我写信。”她说。
“嗯。”我点头。
“不许跟厂里别的女工眉来眼去。”她又说。
“嗯。”
“要好好工作,争取当个先进工作者。”
“嗯。”
“等我放假回来,要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。”
“好。”
火车的汽笛,长长地鸣叫了一声。
车轮,开始缓缓滚动。
我跟着火车跑。
“陈静!”我大声喊。
她把头伸出窗外。
“我爱你!”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喊出了那三个我从来不敢说出口的字。
我看到她的嘴动了动。
风太大,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。
但我看懂了。
她说的是:“我也是。”
火车,消失在了远方。
我一个人站在站台上,很久很久。
心里,既是空的,又是满的。
生活,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
但一切,又都不一样了。
我的心里,有了一个念想,一个盼头。
我开始给陈静写信。
我的文笔不好,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。
厂里今天发生了什么事,王胖子又干了什么蠢事,我又看了什么书。
每一封信,我都写得很认真。
陈静的回信,总是比我的长很多。
她给我讲北京的样子,天安门,故宫,长城。
她给我讲大学里的生活,有趣的教授,可爱的同学。
她给我讲她解剖课上的趣事,虽然我听得毛骨悚然。
她的信,像一扇窗,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。
为了能看懂她信里提到的那些东西,我开始疯狂地看书。
厂里的图书馆,市里的图书馆,我都成了常客。
历史,文学,哲学,只要是能找到的书,我都看。
工友们都觉得我疯了。
“卫东,你这是要考状元啊?”王胖子调侃我。
我只是笑笑。
我不想被她落下太远。
我开始在工作上,也下了狠功夫。
以前,我上班就是混日子。
现在,我主动跟着老师傅学习技术,研究机器的构造。
轧钢车间的活儿,又脏又累,还有危险。
有一次,一个零件出了故障,钢水溅了出来。
我为了保护身边的老师傅,胳膊被烫伤了一大块。
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。
陈静知道了,在信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她说,如果我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,她就再也不理我了。
看着她信上那些带着怒气的字,我心里,却是甜的。
因为我知道,她在乎我。
我的努力,没有白费。
年底,我被评为了厂里的“先进生产者”。
奖品是一床新的棉被,还有一个搪瓷脸盆。
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陈静。
她回信说,她为我感到骄傲。
时间,就在这一封封的信件往来中,悄悄地流逝。
第一年寒假,她回来了。
我去火车站接她。
她瘦了,但更精神了。
剪了短发,穿着一件呢绒大衣,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城里姑娘了。
我看到她的第一眼,心里又涌起了那种自卑感。
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。
一出站,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当着那么多人的面。
“我想你了。”她在耳边说。
我的心,瞬间就安定了下来。
那个寒假,我们几乎天天都待在一起。
我们一起去逛了新开的百货大楼,虽然什么都买不起。
我们一起去看了新上映的电影,《庐山恋》。
在电影院黑暗的角落里,我终于,真正地牵住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,还是那么凉。
但我的手心,全是汗。
假期总是短暂的。
她又要回北京了。
离别的时候,还是那么难受。
但我们都知道,这一次的离别,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。
我继续在厂里当我的工人。
她继续在大学里读她的书。
我们靠着一封封的信,维系着我们的感情。
有时候,我也会动摇。
厂里有人给我介绍对象,是后勤的一个姑娘,长得也挺周正,家里条件也不错。
介绍人说:“卫东啊,你别傻了。人家是大学生,以后是要留在北京当大医生的。你呢?你就是一个工人。你们不合适的。”
我拒绝了。
王胖子也劝我:“卫东,那介绍人说的,不是没有道理。四年啊,太长了。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我打断他。
我答应过她,要等她。
我李卫东,说话算话。
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,我报了厂里办的夜校。
白天上班,晚上上课。
很累,有时候累得饭都不想吃,倒头就睡。
但我坚持下来了。
我学了机械制图,学了企业管理。
我不想,当她毕业的时候,我还是一个只会出傻力气的粗人。
第三年,我因为技术过硬,又肯钻研,被提拔成了车间的副组长。
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副组-长,但对我来说,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。
我把这个消息,第一时间告诉了陈静。
她在信里,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。
她说:“李卫东同志,请继续努力!”
时间过得真快。
转眼,就到了第四年。
她要毕业了。
那段时间,我的心里,充满了期待,也充满了忐忑。
她会被分配到哪里?
会回我们这个小城吗?
还是会留在北京?
如果她留在北京,我该怎么办?
我不敢问她。
我怕听到那个我不想听到的答案。
那年夏天,她回来了。
带着她的毕业证书和分配通知单。
我们约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园。
她还是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。
好像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一样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她对我笑。
“嗯。”我的心,跳得厉害。
我们坐在长椅上,相对无言。
“分配结果,出来了吗?”我终于还是忍不住,问了出来。
“出来了。”她点点头。
她从包里,拿出那张决定我们命运的纸。
我的手心,全是汗。
我不敢去看。
“你来看。”她把通知单,塞到我手里。
我深吸一口气,颤抖着,打开了那张纸。
上面写着:
陈静同志,兹分配至红星钢铁厂职工医院,担任外科医生。
红星钢铁厂职工医院。
我反反复e复地看了好几遍。
我怕是我看错了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……?”我抬起头,震惊地看着她。
以她的成绩,完全可以留在北京最好的医院。
“我申请的。”她说,语气很平静。
“为什么?”我的声音,都在发抖。
“因为这里,有我舍不得的人啊,傻瓜。”她看着我,眼睛里,笑意盈盈。
那一刻,我一个二十好几的大男人,眼泪,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我再也控制不住,一把将她搂在怀里。
“陈静,你太傻了。”我哽咽着说。
“我不傻,”她在我怀里,闷闷地说,“能和你在一起,去哪里都一样。”
后来,我问她,她爷爷奶奶同意吗?
她说,她奶奶举双手赞成。
她爷爷虽然嘴上没说,但还是连夜,用最好的木料,给她打了一套全新的家具,当嫁妆。
一九八五年,我们结婚了。
没有盛大的婚礼,没有豪华的宴席。
就在厂里的食堂,摆了几桌。
请了车间的工友,医院的同事,还有陈家的亲戚。
王胖子是我的伴郎,那天他比我还激动,喝得酩酊大醉,拉着我的手,一个劲儿地说:“卫东,你小子,有福气!”
是啊,我真有福气。
我何德何能,能娶到这么好的姑娘。
婚后,我们住进了厂里分的筒子楼。
房子很小,一个房间,一个厨房,厕所是公用的。
但我们把那个小家,布置得很温馨。
墙上,贴着我们俩的结婚照。
照片上,我穿着借来的西装,头发梳得油亮。她穿着租来的婚纱,笑得比花还灿烂。
陈静成了我们厂医院最年轻的外科医生。
她技术好,人又温柔,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。
而我,也通过自己的努力,一步步从副组长,到组长,再到车间副主任。
我们的日子,虽然清贫,但很幸福。
我们会为了买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,攒上大半年的钱。
也会为了她多给我做了一个荷包蛋,而争论半天。
生活里,充满了琐碎的,但又温暖的细节。
几年后,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,一个漂亮的女儿。
我们给她取名叫“思北”。
意思是,思念北京。
我问陈静,后不后悔。
为了我,放弃了北京。
她抱着女儿,靠在我肩膀上,笑着说:“不后悔。我的北京,就在这里。”
时光荏T苒,一晃就是几十年。
我们从筒子楼,搬进了单元房。
黑白电视,换成了彩电。
破旧的自行车,也换成了摩托车,后来又换成了小汽车。
我们的女儿长大了,考上了大学,也去了北京,学了她妈妈最想学的专业。
王胖子成了王厂长,肚子比以前更大了。
陈木匠和老太太,都相继去世了。
我们俩,也从满头青丝,变成了两鬓斑白。
我的手,因为常年和钢铁打交道,变得粗糙无比,布满了老茧和伤疤。
她的手,因为常年握着手术刀,也变得不再那么细腻,但依旧那么温暖。
我们还是会经常吵架。
为了一件衣服的颜色,为了一道菜的咸淡。
但我们都知道,吵完之后,一转身,对方就还在那里。
今天,天气很好。
我退休了,陈静也退休了。
我们吃完晚饭,一起出去散步。
不知不觉,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老虎坡。
坡还是那个坡,只是路面,已经铺上了平坦的沥青。
一个年轻的快递小哥,骑着电动车,载着满满一车的包裹,正费力地往坡上冲。
车子在中途,没电了。
小哥一脸懊恼地下来推车。
我和陈静对视了一眼,都笑了。
我们俩一起走过去。
我对那个小哥说:“小伙子,我帮你吧。”
在夕阳的余晖里,我推着车,陈静在旁边扶着。
恍惚间,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一九八零年的夏天。
那个满身臭汗,心里烦躁的年轻工人。
那个满头白发,推着煤球车的老太太。
还有那个,穿着白底蓝花衬衫,扎着麻花辫,像一束光一样,照亮了我整个生命的姑娘。
我侧过头,看着身边的陈静。
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,但她的眼睛,还是那么亮,那么清澈。
她也正看着我,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。
“想什么呢?”她问。
我笑了笑,摇摇头。
“没什么。”
只是在想,真好。
这一生,能遇见你,真好。
来源:雨落思起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