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汗水从我的额头滑下来,掉进眼睛里,又酸又涩。我不敢抬手去擦,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车把,那上面缠着的破布早就被我的手汗浸透了,黏糊糊的,像抓着一条快要死的鱼。
那辆老旧的板车,轮子滚过青石板路,发出的声音像是叹息。
吱呀——吱呀——
一声长,一声短。
嫂子的呼吸就和这轮子的声音混在一起,也像是在叹气。
一声急,一声缓。
汗水从我的额头滑下来,掉进眼睛里,又酸又涩。我不敢抬手去擦,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车把,那上面缠着的破布早就被我的手汗浸透了,黏糊糊的,像抓着一条快要死的鱼。
天阴得厉害,黑压压的云像是被人用一块巨大的脏抹布,胡乱地在天上抹了一把,把所有的光都给吸走了。
空气里有股子土腥味,混着雨水快要掉下来之前的那种闷。
嫂子躺在板车上,身下垫着家里最厚的那床旧棉被。她的脸白得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,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没了血色。
她疼得厉害的时候,就抓着板车两边的木头栏杆,指节因为用力都泛着白。
她不喊,一声都不喊。
我们这个小镇上的人都说,女人生产时喊得越凶,越没力气。嫂子是个顶能忍的人。
我哥不在家。
他又去镇子外头的牌桌上“搏前程”去了。
电话打不通,家里只有我和嫂子,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快要出来的小家伙。
卫生所的王医生说,嫂子胎位不正,他那里做不了主,必须马上送去县医院。
我们家离县医院有十几里路,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,摩托车都走不利索。唯一的办法,就是这辆我爹当年用来拉粮食的板车。
我把嫂子抱上车的时候,她轻得像一片羽毛。我心里咯-噔一下,这几个月,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?
“阿默……”
她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像风吹过干枯的树叶。
我把板车停下来,俯下身子,把耳朵凑到她嘴边。
“怎么了嫂子?是不是颠得难受?”
她的呼吸喷在我的耳朵上,热乎乎的,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。
“阿默,”她又叫了一声,这一次,声音更轻了,几乎听不见,“孩子……是你的。”
轰隆——
天上打了一个闷雷。
我的脑子里也跟着炸开了一样,嗡嗡作响。
板车的轮子好像一下子陷进了泥里,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也再也推不动分毫。
我僵在那里,看着她。
她的眼睛闭着,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汗珠,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水。
风吹过来,把她的一缕头发吹到了我的脸上,痒痒的。
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那个下午。
也是这样一个阴天。
我哥带着她回家,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,站在我们家那棵老槐树下,显得那么瘦小。
她低着头,不敢看人,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。
我哥大大咧咧地把我推到她面前,说:“这是我弟,陈默,闷葫芦一个,不爱说话。”
她抬起头,对我笑了笑。
她的眼睛很好看,像山里的泉水,清澈见底。
那个笑,就像是一束光,一下子照进了我心里那个常年阴暗的角落。
从那天起,我就觉得,这个家,好像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。
是什么呢?
是院子里那盆快要死的吊兰,被她换了新土,居然冒出了嫩芽。
是厨房那口黑乎乎的铁锅,被她用钢丝球擦得能照出人影。
是我那件袖口磨破了的旧衬衫,被她用一小块同样颜色的布,细细地补好了,针脚密得像绣花。
我哥不懂这些。
他只知道在外面跟人喝酒吹牛,输了钱就回家发脾气。
他会把碗摔在地上,碎片溅到嫂子的脚边。她也不躲,就那么站着,等他发泄完了,再默默地拿扫帚把碎片扫起来。
有一次,我看见她一个人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哭。
肩膀一抽一抽的,哭得那么小声,生怕被人听见。
我站在她身后,站了很久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最后,我只是走过去,把我的外套脱下来,披在了她的身上。
那天晚上很冷。
她回过头看我,眼睛红红的,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。
她没说谢谢,我也没说话。
我们就这样,一个蹲着,一个站着,听着院子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从那以后,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默契。
我哥不在家吃饭的时候,她会多做一个我爱吃的菜。
我从县城里给她带回来一本旧书,她会高兴好几天,翻来覆去地看。
我们很少说话,但有时候,一个眼神,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。
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,像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里,忽然有人给你开了一扇小小的窗。
外面的光照进来,空气也变得新鲜了。
可是,那扇窗,是不该开的。
“阿默……走啊……”
嫂子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。
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胳-膊,很用力。
我回过神,看着她痛苦的脸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孩子是你的。
这句话,像一个魔咒,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怎么可能?
我拼命地摇头,想把这个念头甩出去。
可是,那个下雨的夜晚,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。
那天,我哥又是一夜没回来。
外面下着瓢泼大雨,雷声一个接着一个,好像要把天给劈开。
屋子里停了电,一片漆黑。
嫂子很怕打雷。
我点了一根蜡烛,放在堂屋的桌子上。豆大的火光,在黑暗里摇曳,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她就坐在小板凳上,抱着膝盖,一句话也不说。
我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她在想我哥,在想这个冷冰冰的家,在想她看不到头的未来。
我也坐在她旁边,陪着她。
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,形成一道道水帘。
我们就像是被困在这水帘里的两个人,与世隔绝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忽然抬起头,看着我。
烛光下,她的眼睛里闪着水光。
“阿-默,”她说,“这个家,要是没有你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我的心,在那一刻,跳得飞快。
我看着她,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,鬼使神差地,我伸出手,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很凉,像一块冰。
她没有挣脱。
我们就那样坐着,手握着手,听着外面的风雨声。
后来发生了什么?
我记不清了。
记忆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胶片,模糊不清。
我只记得,那晚的雨很大,雷声很响。
我记得她身上的味道,像是雨后青草的味道,很好闻。
我记得,蜡烛最后熄灭了。
屋子里,又恢复了黑暗。
“阿默!快走!我……我不行了……”
嫂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,她的手死死地掐着我的肉。
我疼得一哆嗦,终于清醒过来。
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!
救人要紧!
我咬着牙,重新抓起车把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“嫂子,你忍着点,马上就到了!”
板车又开始“吱呀吱呀”地响起来,像一首悲伤的歌。
路越来越难走,泥泞不堪。
我的鞋子早就被泥水浸透了,每走一步,都像是踩在棉花上,使不上劲。
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,噼里啪啦地打在我和嫂子的身上。
我顾不上自己,脱下身上的T恤,盖在嫂子的肚子上。
雨水很快就把T恤打湿了,冰凉的雨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流。
嫂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大,也越来越急促。
我心急如焚,恨不得自己能长出翅膀,一下子飞到医院。
“嫂子,你跟我说话,别睡过去!”我大声地喊着,想用我的声音给她一点力量。
“阿默……我对不起你……”她的声音断断续-续,被风雨吹得支离破碎。
“别说傻话!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!”我吼了回去。
雨越下越大,眼前白茫茫的一片,我几乎看不清路。
脚下一滑,我连人带车,一起摔倒在了泥地里。
板车翻了,嫂子从车上滚了下来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“嫂子!”
我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过去扶她。
她的身下,那床厚厚的棉被,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。
那红色,在灰暗的雨幕里,显得那么刺眼。
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地捏碎了。
“嫂子!你怎么样?你别吓我!”
我抱着她,感觉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。
她睁开眼睛,看着我,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。
“阿默……别怕……”
她抬起手,想要摸我的脸,可是手抬到一半,又无力地垂了下去。
“我……我跟你说那些……是怕我万一…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……这个孩子……没人管……”
“你胡说什么!你不会有事的!孩子也不会有事的!”我哭着喊道。
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一把将她抱了起来。
她比我想象的还要轻。
我抱着她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跑。
我不知道要去哪里,我只知道,我不能停下来。
我停下来,她就没了。
风声,雨声,我的喘气声,还有她微弱的呼吸声,交织在一起。
我的眼前开始发黑,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
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,我看到前面有光。
是车灯!
一辆车!
我用尽最后的力气,朝着那束光大喊:“救命啊!救命!”
车子停了下来。
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,打着伞。
他看到我怀里满身是血的嫂子,也吓了一跳。
“快!快上车!”
……
县医院的走廊里,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。
我浑身湿透,像个泥人一样,坐在冰冷的长椅上。
手术室的灯,一直亮着。
那个红色的“手术中”,像一只眼睛,死死地盯着我。
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刚才发生的一切,像一场噩梦。
那个好心的司机帮我把嫂子送到了医院,垫付了医药费,然后就走了。我连他的名字都来不及问。
我哥的电话,终于打通了。
他在电话那头,声音还带着醉意。
“喂?谁啊?”
“哥,是我。”
“哦,阿默啊,什么事?我这儿正忙着呢!”
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麻将声。
我的血,一下子就涌上了头顶。
“嫂子难产!在县医院抢救!你马上给我滚过来!”
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。
“知道了。”
然后,他就挂了电话。
我把手机狠狠地砸在地上,手机摔得四分五裂。
我抱着头,把脸埋在膝盖里。
为什么?
为什么会这样?
嫂子那么好的人,为什么要嫁给我哥这样的人?
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?
还有那个孩子……
如果,嫂子说的是真的……
我该怎么办?
我不敢想下去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手术室的门,终于开了。
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,摘下了口罩。
我猛地站起来,冲了过去。
“医生,我嫂子怎么样了?”
医生一脸疲惫地看着我,“大人失血过多,还在抢救。孩子……是个男孩,七斤二两,母子平安。”
母子平安。
这四个字,像是一道惊雷,在我耳边炸响。
我腿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上。
护士把孩子抱了出来,用一个粉色的小被子包着。
他小小的,脸皱巴巴的,像个小老头。
他闭着眼睛,睡得很安详。
我看着他,心里五味杂陈。
这是我的孩子吗?
我伸出手,想摸摸他的脸,可是手伸到一半,又缩了回来。
我怕。
我怕这一切都是真的。
也怕这一切,都只是一场梦。
我哥是在两个小时后才赶到的。
他来的时候,身上还带着一股酒气。
他看了一眼保温箱里的孩子,又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中的嫂子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“男孩女孩?”他问我。
“男孩。”
“哦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想点上,被护士给制止了。
他烦躁地把烟又塞了回去。
“花了多少钱?”他又问。
我没理他。
他大概也觉得没趣,就走到走廊的尽头,去打电话了。
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跟人吹牛,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,晚上要请客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。
嫂子是在第二天才醒过来的。
她醒来的时候,我正趴在她的床边打盹。
她动了一下,我立刻就惊醒了。
“嫂子,你醒了?”
她看着我,眼神还有些迷茫。
过了一会儿,她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。
她的眼泪,一下子就流了下来。
“孩子……孩子呢?”
“在保温箱里,好着呢。”我赶紧说。
她松了一口气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她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来。
我知道她想问什么。
我哥来了又走了,除了交了点钱,就像个没事人一样。
“嫂子,你别想太多,好好养身体。”
我给她倒了一杯温水,用棉签蘸着,湿润她干裂的嘴唇。
她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有感激,有愧疚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愫。
“阿默,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,“昨天在路上……我跟你说的话……”
“我忘了。”我打断了她。
我不想听。
我不敢听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苦笑了一下。
“忘了……也好。”
那几天,我一直守在医院里。
我给我哥打电话,让他来换换我,他说他忙,走不开。
我知道,他所谓的忙,不过又是在哪个牌桌上。
我一个人,照顾嫂子,照顾孩子。
给嫂子擦身,喂饭,端屎端尿。
给孩子换尿布,喂奶粉。
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做这些事,一开始笨手笨脚,后来也慢慢熟练了。
同病房的人都以为我是孩子的爸爸。
她们都夸我,“你老公对你真好啊。”
每当这个时候,嫂子都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
而我的心里,却像打翻了五味瓶,什么滋味都有。
孩子长得很快,一天一个样。
他的眼睛,很像嫂子,又黑又亮,像两颗葡萄。
他很乖,不怎么哭闹。
有时候,我抱着他,他会用他那双小小的手,抓住我的手指。
他的手那么小,那么软,我的心,也跟着软成了一滩水。
我会忍不住想,如果他真的是我的孩子,那该多好。
这个念头一出来,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?
那是我嫂子,那是我哥的孩子。
我是在犯罪。
出院那天,是我去办的手续。
我哥开着他那辆破面包车,来接我们。
一路上,他都在打电话,谈着他的“大生意”。
嫂子抱着孩子,坐在后座,一句话也没说。
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,心里空落落的。
好像有什么东西,随着这次住院,永远地改变了。
回到家,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。
我哥依旧是早出晚归,不着家。
我依旧是默默地干着活,照顾着嫂子和孩子。
只是,我们之间,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墙。
我们都很有默契地,不再提那天在路上的那句话。
那句话,就像一颗种子,埋在了我的心里。
它在黑暗里,悄悄地发芽,生长,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,把我的心,占得满满的。
我开始失眠。
一闭上眼睛,就是嫂子那张苍白的脸,和她说的那句话。
孩子是你的。
我开始观察那个孩子。
我想从他的眉眼之间,找出一点和我的相似之处。
可是,我什么也看不出来。
他那么小,五官都还没长开。
我哥偶尔回家,会抱抱孩子。
他抱孩子的姿势很笨拙,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。
孩子一哭,他就立刻不耐烦地塞回给嫂子。
“真烦人!”
然后,他就又出门了。
每当这个时候,我看着嫂子抱着孩子,默默流泪的背影,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。
我多想冲上去,把她们母子俩抱在怀里。
告诉她,别怕,有我呢。
可是,我不能。
我有什么资格呢?
我只是这个家的一个外人,一个多余的人。
孩子满月那天,家里来了很多亲戚。
我哥难得地在家待了一天。
他抱着孩子,在亲戚面前炫耀。
“看看,我儿子,长得多帅!”
亲戚们都围着他,说着恭维的话。
“这孩子,长得真像你!”
“这鼻子,这眼睛,简直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”
我哥听了,笑得合不拢嘴。
我站在人群外面,看着这一幕,觉得无比的讽刺。
像吗?
我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孩子,又看了看我哥。
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?
那天晚上,亲戚们都走了。
我哥喝多了,躺在沙发上,呼呼大睡。
我帮着嫂子收拾残局。
一屋子的狼藉,就像我们这个破碎的家。
嫂子把孩子哄睡了,放在床上。
她走到我身边,轻声说:“阿默,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这段时间,为这个家做的一切。”
我摇了摇头,“这都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我们俩都沉默了。
只有墙上的挂钟,在滴答滴答地响。
“阿默,”她忽然又开口,“你……恨我吗?”
我抬起头,看着她。
灯光下,她的脸显得很憔-悴。
她瘦了很多,眼窝都陷了下去。
我摇了摇头。
我怎么会恨她呢?
我心疼她还来不及。
“那天……我是骗你的。”她说。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孩子……是你哥的。”
她说完这句话,就不敢再看我,低下了头。
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原来……是骗我的。
也是,怎么可能呢?
我算什么东西。
一股巨大的失落感,瞬间将我淹没。
可是,为什么,我的心里,除了失落,还有一丝……轻松?
是啊,这样最好。
他是哥哥的孩子,我是他的叔叔。
一切都回到了正轨。
我应该高兴才对。
可是,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?
“我知道了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干涩得像砂纸。
“你早点休息吧。”
我逃也似的,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
脑子里乱成一团麻。
她说的是真的吗?
她为什么要骗我?
又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?
我想不明白。
那一夜,我又失眠了。
从那以后,嫂子好像变了一个人。
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,脸上也多了些笑容。
她会主动跟我哥说话,虽然我哥大部分时间都是爱答不理。
她会抱着孩子,去院子里晒太阳,给孩子唱儿歌。
她好像……在努力地扮演一个好妻子,好母亲的角色。
而我,也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好叔叔的角色。
我会给孩子买玩具,买新衣服。
我会陪他玩,教他说话。
孩子很黏我。
他会说的第一个词,不是“爸爸”,也不是“妈妈”,而是“叔”。
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,伸出小手,让我抱。
每当这个时候,我的心,都会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。
我哥对此,颇有微词。
“这小子,怎么跟你比跟他老子还亲?”
他会一把从我怀里把孩子抢过去,故意逗他。
孩子不认识他,哇哇大哭。
他又会不耐烦地把孩子扔给嫂子。
“没用的东西!”
日子,就在这样不好不坏的平静中,一天天过去。
孩子会走路了,会跑了。
他会跟在我屁股后面,“叔,叔”地叫个不停。
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,开了又谢,谢了又开。
我以为,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。
直到那天。
我哥又在外面输了钱。
这一次,输得很大。
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卖了,还是不够。
追债的人,找上了门。
他们把我哥打了一顿,扬言说,再不还钱,就要他的命。
我哥怕了。
他跪在地上,求那些人。
那些人说,钱没有,拿人抵也行。
他们看上了嫂子。
“你老婆长得不错,跟我们走一趟,这笔账,就一笔勾销。”
我哥犹豫了。
我看到他脸上的挣扎。
我的心,在那一刻,凉到了底。
嫂子抱着孩子,浑身发抖,脸色惨白。
我冲了上去,挡在了她们母子面前。
“你们想干什么!”
“哟,又来一个不怕死的?”带头的那个人,冷笑着看着我。
“钱,我们还。但是,你们不能动她。”我一字一句地说。
“你还?你拿什么还?”
我从脖子上,取下了一个红绳串着的玉佩。
那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遗物。
她说,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,不到万不得已,绝对不能卖。
“这个,够不够?”
带头的那个人,拿过玉佩,看了一眼,眼睛都亮了。
“算你小子识相。”
他们走了。
屋子里,一片死寂。
我哥从地上爬起来,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“阿默……”
“你别叫我!”我打断了他,“你不是我哥!”
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。
他愣住了。
“从今天起,你跟这个家,再也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我说完,拉着嫂子和孩子,就往外走。
“阿-默,你要带我们去哪?”嫂子问我。
“离开这里。”
我没有回头。
我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,那个所谓的“家”。
我们走了很久。
走出了那个小镇。
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,租了一个小房子,住了下来。
我找了一份在工地上搬砖的活。
很辛苦,但是,能挣钱。
嫂子在家照顾孩子,做点手工活,补贴家用。
日子虽然清苦,但是,很安稳。
孩子上幼儿园了。
开家长会的时候,都是我去。
老师和别的家长,都以为我是孩子的爸爸。
我没有解释。
有时候,我看着孩子天真的笑脸,会产生一种错觉。
好像,我们真的是一家三生。
一个爸爸,一个妈妈,一个可爱的孩子。
这种错-觉,让我感到幸福,又让我感到恐慌。
我知道,这是不-对的。
可是,我控制不住自己。
我喜欢看嫂子笑。
她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。
我喜欢听孩子叫我“叔”。
虽然,我更希望,他能叫我“爸爸”。
有一天晚上,孩子发高烧。
我和嫂子,抱着他,跑了好几家医院,才找到肯收留的急诊。
孩子躺在病床上,打着点滴,小脸烧得通红。
嫂子守在床边,一夜没合眼。
我看着她疲惫的侧脸,心里一阵阵地疼。
天快亮的时候,孩子的烧,终于退了。
嫂子也撑不住,趴在床边睡着了。
我给她披上我的外套。
她睡得很沉,眉头却一直紧紧地皱着。
我知道,她心里,有很多苦。
我伸出手,想抚平她眉间的褶皱。
我的手指,快要碰到她皮肤的时候,她忽然醒了。
我们四目相对。
她的眼睛里,有惊慌,有无措。
我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气氛,一下子变得很尴尬。
“我……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阿默,”她先开了口,“这些年,辛苦你了。”
“不辛苦。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没有我跟孩子,你现在,应该已经娶妻生子,有自己的生活了。”
她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哽咽。
“我没有后悔过。”我说。
这是我的真心话。
遇到她,遇到这个孩子,是我这辈子,最幸运的事。
她看着我,眼泪掉了下来。
“阿默,我对不起你。”
又是这句话。
“你没有对不起我。”
“我有。”她摇着头,“我骗了你。”
我的心,又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孩子……孩子真的是……”
她没有说下去,但是,我知道她想说什么。
我的呼吸,一下子就停住了。
“当初……你哥他……他不行……”
嫂子断断续-续地,把所有的事情,都告诉了我。
原来,我哥在外面鬼混,染上了病,失去了生育能力。
可是,我们家,就他一个儿子。我爸妈死得早,传宗接代的任务,就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他为了保住自己在家里的地位,为了不被人嘲笑,就想出了一个荒唐的办法。
他逼着嫂子,跟我……
那个下雨的夜晚,所有模糊的记忆,在这一刻,都变得清晰起来。
不是我鬼使神差。
是他们设计好的。
我哥,就躲在门外。
蜡烛,是他吹熄的。
我感觉,天旋地转。
我一直以为,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误。
没想到,那是一个丑陋的阴谋。
我看着嫂子,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。
我不知道,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,来面对她。
是愤怒?是怨恨?
可是,看着她那双绝望的眼睛,我什么情绪都没有了。
只剩下,心疼。
她也是个受害者。
她比我,更无辜,更可怜。
“为什么……要告诉我?”我问她。
“因为,我不想再骗你了。”她说,“你为我们付出了这么多,你有权利知道真相。”
“而且……孩子长大了,他越来越像你。”
像我?
我看着病床上熟睡的孩子。
他的眉毛,他的鼻子,他的嘴巴……
好像,真的……有那么一点点像我。
“阿默,我知道,我这么说,很自私。”嫂子哭着说,“但是,我真的…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“我害怕,我怕有一天,你哥会回来,把孩子抢走。”
“我怕,我怕你有一天,会嫌弃我们,会离开我们。”
她抓着我的手,抓得很紧。
“阿默,你别走,好不好?算我求你了。”
我看着她,看着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。
我还能说什么呢?
我反手握住她的手。
她的手,依旧是那么凉。
“我不走。”我说。
“我不会走的。”
“我跟孩子,都需要你。”她看着我,眼睛里,充满了期盼。
我点了点头。
“我知道。”
从医院回来后,我们的关系,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。
我们不再刻意地回避。
我们会像一家人一样,一起吃饭,一起散步,一起送孩子上学。
邻居们都说,我们是一家三口。
我们听了,也只是笑笑。
我以为,幸福的日子,就要开始了。
可是,我忘了,我哥那个人,是个阴魂不散的恶魔。
他找到我们了。
那天,我下班回家,看到他堵在我们家门口。
他比以前,更瘦了,也更憔悴了。
“阿默。”他叫我。
我没理他,想绕过他进去。
他拦住了我。
“我找你有事。”
“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“是关于孩子的事。”
我的脚步,停住了。
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馆。
他点了一瓶白酒,自顾自地喝了起来。
“我都知道了。”他说。
“知道什么?”
“孩子,是你的。”
我心里一惊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“你胡说什么。”
“你别装了。”他冷笑一声,“林微那个女人,都跟我说了。”
嫂子?
她去找他了?
“我得了绝症,活不了多久了。”他忽然说。
我愣住了。
“我这次来,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里,居然有了一丝恳求。
“我就是想……想在死之前,再看看孩子。”
“我想……让他给我送个终。”
我看着他,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。
“阿-默,算我求你了。”他抓着我的手,“就这一次。”
我心软了。
不管他做过多少错事,他终究是我的哥哥。
我带他回了家。
嫂子看到他,脸色一下子就白了。
孩子躲在嫂子的身后,害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。
“爸爸……”我哥看着孩子,嘴唇哆嗦着。
孩子吓得“哇”地一声,哭了出来。
我哥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那天晚上,他留了下来。
我让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。
半夜,我起来上厕所,看到他一个人,坐在黑暗里,偷偷地抹眼泪。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他也很可怜。
第二天,他走的时候,给了我一张银行卡。
“这里面,有二十万。”他说,“是我这些年,攒下来所有的钱。”
“密码,是孩子的生日。”
“算是我……给他留的一点念想吧。”
我没有要。
“你留着,治病吧。”
他摇了摇头,“没用了。”
他走了。
看着他落寞的背影,我的心里,很不是滋味。
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过了大概半年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是警察打来的。
说,我哥……没了。
是在一家小旅馆里,发现的。
病死的。
我去给他收了尸。
他走的时候,很安详。
手里,还攥着一张孩子的照片。
照片的背面,用歪歪扭扭的字,写着:
儿子,对不起。
我把他安葬在了我爸妈的旁边。
站在他的墓前,我百感交集。
这个我恨了半辈子的男人,就这么走了。
所有的恩怨,也随着他的死,烟消云散了。
生活,还要继续。
我用他留下的那笔钱,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。
嫂子在店里帮忙。
我们的生意,还不错。
孩子上小学了。
他很聪明,学习很好,年年都拿三好学生。
他还是叫我“叔”。
有一天,他放学回家,问我:
“叔,我们班同学都说,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。”
“他们都笑话我。”
我看着他委屈的脸,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我把他抱在怀里。
“谁说你没有爸爸?”
“你有爸爸。”
“你的爸爸,是个英雄。”
我把我哥的故事,讲给了他听。
当然,我隐去了那些丑陋的部分。
我告诉他,他的爸爸,为了保护家人,跟坏人搏斗,最后,牺牲了。
他听得很认真。
“叔,我爸爸……真的有那么勇敢吗?”
“是的。”我摸着他的头,“你以后,也要像你爸爸一样,做一个勇敢的人。”
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从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因为没有爸爸的事情,而难过。
他会很自豪地跟同学说:
“我爸爸是英雄!”
时间过得真快。
一转眼,孩子就上初中了。
他长成了一个半大小子,个子快要赶上我了。
他开始有自己的心事,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我。
我和嫂子,也老了。
她的眼角,有了细细的皱纹。
我的头上,也长出了白发。
我们依旧像一家人一样,生活在一起。
我们之间,有一种超越了爱情和亲情的默契。
我们是彼此的依靠,是彼此的港湾。
我们都很有默契地,没有再提过当年的事。
也没有再提过,我们的未来。
或许,就这样,也挺好。
有一个晚上,面馆打烊了。
我和嫂子,坐在店里,喝着酒。
那天是我的生日。
她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。
“阿默,生日快乐。”
“谢谢。”
我们喝了很多酒。
都有点醉了。
“阿默,”她看着我,眼睛亮晶晶的,“这么多年,你……后悔吗?”
又是这个问题。
我笑了笑。
“不后悔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
我看着她,鼓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。
“嫂子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不,林微。”我改了口。
这是我第一次,叫她的名字。
她愣住了。
“林微,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们……结婚吧。”
她手里的酒杯,“哐当”一声,掉在了地上。
她看着我,眼泪,像断了线的珠子,不停地往下掉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一个劲儿地哭。
我知道,她等这句话,等了太久了。
我也等了太久了。
我走过去,把她抱在怀里。
“别哭了。”
“以后,有我呢。”
“我会给你,给孩子,一个真正的家。”
她抱着我,哭得更凶了。
第二天,我去学校,接孩子放学。
我把昨天晚上的事,告诉了他。
他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
我心里很忐忑。
我不知道,他能不能接受。
“叔,”他忽然抬起头,看着我,“以后,我……是不是该改口了?”
我愣了一下,随即,笑了起来。
我摸着他的头。
“你想叫什么,就叫什么。”
他看着我,咧开嘴,笑了。
“爸。”
他叫了我一声。
声音不大,但是,却像一道暖流,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。
我的眼睛,一下子就湿了。
我等这一天,等了十几年。
我以为,我这辈子,都等不到了。
我紧紧地抱着他。
“哎。”
那天,阳光很好。
照在我们父子俩的身上,暖洋洋的。
我仿佛看到,天上的爸妈,还有我哥,都在对着我们笑。
他们一定,也很为我们高兴吧。
我和林微,领了结婚证。
没有办婚礼,只是请了几个要好的邻居,吃了一顿饭。
我们的小面馆,依旧开着。
日子,过得平淡,却很幸福。
我常常会想起,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。
我推着板车,在泥泞的路上,艰难地前行。
那个时候,我以为,我的人生,已经走到了绝境。
可是,我没有想到,那条路的尽头,是另一片天空。
那里,有我爱的人,有爱我的人。
有我,梦寐以求的家。
人生,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旅行。
你不知道,下一站,会遇到什么样的风景。
你也不知道,谁会陪你,走到最后。
但是,只要你不停下脚步,只要你心里有光。
总有一天,你会找到,属于你的那份温暖。
就像我。
我找到了。
我的家,很小。
小到,只能容下我们三个人。
我的家,又很大。
大到,可以装下,我所有的爱,和所有的幸福。
来源:其伟叫你育儿